壹

城陷入了阴郁的迷雾
——暗无天光地酿着一场雨。
雨沉重地从屋檐滚落
——在一瞬窥见窗内的梦乡。
乡土的碎石蜿蜒起伏
——续接到城内静谧的大路。
路面映着天地间万物
——包括那一抹模糊的痕印。
旅人看着那豆大的珍珠 碎在脚边，
摇曳的烛火被风 轻轻吹熄，
突然什么 匆匆而过，
拖着嘲哳……
在雾里，生灵 悄然无声；
在屋里，魂魄 得以安息。
在迫于引力而坠堕的短暂的一生中，
在苦涩中艰难而华丽地舞蹈。
旅人仰望天，日光经遮掩显得更加苍白；
旅人俯对地，砂石经浸润显得更加浑黑。
旅人嗅到银针利刃 仿佛就在耳边，
于是克制着颤抖——颤抖着自语：
“我曾见过 那无畏的挣扎，
全不及一场 寒雨般令人战栗；
我也听过 那婉转的哀叹，
亦不足一掬 甘泉般使人怜惜。
那熙攘的乐趣 不够甜蜜，
那晶莹的爱情 不够彻底，
那缠绵的争夺 不尽竭力，
那高尚的神明 不尽天意。
可人们为何要沉沦至此呢，
难道他们听不懂 坠落的声音？
求幸福于自织的网兜，
却不思索遍体鳞伤的结局？
寒雨定将降落、降落，
向他们 送去冷酷刺骨的洗礼：
愿洗去世间浮夸的涂鸦，
浇灭万物轻狂的激情。”
就在这前夕——预兆来临之际，
所有冰冷的一切，
凌乱地抚慰着旅人这颗冰冷的心，
他才得以 万籁俱静——如同这天降的雨水。

贰

下午五点，旅人安顿 于一家客栈，
他大概疲惫 而不愿继续向前。
炊烟夹杂着雨水 擦肩而过，
向着相反的终点 消溶。
窗前飘来清新的空气，
远方的余晖渐渐暗去，
水雾笼罩了一切，然后抹除色彩，
无形的夕阳应该正在落日。
以同样的重力加速度 飞布天地间，
以永恒的距离间隔 交错成和谐，
虽然最终相伴共聚 汇作潭一片，
它不屈命运的一生 却纷呈幻变。
“这仿佛秋日里的最后一场雨，
它还要奉献自己无私的泪。”
旅人受这天神之泪水而感动，
于是克制着颤抖――颤抖着起笔：
“明天、后天，往日席卷而归，
铺天盖地是常态，周复上演是循环。
盘旋于天涯海角，寻觅于昼夜夕黎，
见过多少宝藏，又曾驻足几回？
无数的美好 谁盼，
无限的生机 怎撼。
去过奢华的都市， 
也没比郊原野岭更灿烂。
反而 冷暖莫测、云涌潮翻，
反而 翠树青草、生狂长繁，
反而 山河沟谷、阡杂陌乱，
反而 乾坤交替、星移斗转……
在那样的宇宙间，源源不断的能量啊，
人们 该如何从城市中汲取？
呕心沥血的奋斗 终其一生，
难道不还是为奔向彼岸 那美妙的夙愿？
乐趣 令人痴迷，沉睡 足够容易。
温馨的黑暗 亦为定数。
可若 抛弃那一席闹市、摈弃那一枕欢愉，
谁又能不向缥缈的光明 叹息？
异国他乡的愁绪绝不及此，
深沉的孤独笼罩我心 又无言。
但愿在现实这场长梦中，
仍有寒雨能 坚守初心。”
旅人忽然觉得饥渴——
十分饥渴，身心俱疲。
他或许应当拿仅剩的一点钱，
换得一餐，度过今晚。
转下楼去，那场相遇再也不曾有了——
千言万语也有用尽的时候，
便是当命运同时落在、
落在我们二人的身上的时候。

叁

我从这座小城出生，
在这座小城长大，
尽管未来尚未知晓，
大概也不过是在这座小城死去。
曾以为多大的世界 不重要，
于我而言 只是再添几册书籍。
直到继承祖辈的旅店后，
我的心才被潜移默化地感染。
坐在温暖的柜台中央，
为远行的人筑起驿站，
听闻陌生未知的乡音，
远方也依旧如此烂漫。
那天的寒雨敲打我窗 使我心神不安，
突然瞥见的那旅人 令我心头一颤。
门外迎面而来肆意的寒冷，
雨水好像立刻就会结冰。
那人脸上交杂着渴望和悲哀，
摸了很久才凑够了钱，
他匆匆上了楼，
过不多时却又下来。
我看他护着一张卷起来的纸，
有些踌躇 又有些含蓄，
我因烛火突然跳动而受惊，
于是克制着颤抖——颤抖地问道：
“你从何方来，又要到哪里去？
为何不肯脱掉疲倦，而犹犹豫豫？”
“我不剩多少钱了，好心人，
这些能否换一餐充饥？”
“没关系，我见过太多太多的旅者啊，
他们都在向着梦想的终点前行。
这些不同俗世的理想主义者，
难道不比我的行为更高贵？”
“其实旅途一直很艰难，
放弃的念头久久盘踞心头。
体味世间种种冷暖，
才更需要像您这般的善良。”
“我只是个普通人，
被财富和欲望束缚，
被琐碎的日常占满，
却还要每每攀比，不甘平凡。
人们常说活在世上还有责任，
用这种形式包装虚伪的红尘。
欢乐的聚会灌醉了每一个人，
唯在此方可脱离无尽的漩涡。
冷静的思考实在太难得，
该如何才能不迷失自我？
历经生老病死必然历程，
该如何进入理想的天国？
唉，再没有梦可言了，
睁眼便是肮脏的现实。
好在我能见证你们这群人，
替我走完存于心底的路。”
“不，您误会了，
我们都是一路人，
不满于现实的黑暗，
追逐于内心的光明。
可那崇高的理想主义啊，
那心中仅存的希望啊，
却重重的摔落，
被毫不留情的粉碎。
可是你看，
屋外那寒雨仍在下，
冰冷的雨滴虽然微薄，
大地也容不下它们前仆后继。
那来自上天的洗礼
多么无私、又多么有力！
那支撑宇宙的力量
多么低调、又多么神奇！”
是啊，默默无闻的 奉献，
往往最不被 注意。
两个孤独之人的相遇，
多么幸运、又多么 宝贵！
他叹息，我亦叹息——
偌大的世界仿佛瞬间 凝滞。
寒雨宁静地敲打 地面，
融并成为一曲 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