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平坦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世界。地是灰蓝色的，天是灰蓝色的——事实上，一切都是那么平、那么纯净，以至于天地其实并没有界限，那不过是我的错觉。
梦里，我向前走去。确切地说，我其实是随便挑了个方向。也许我是向后走去吧，我也不敢确定。其实我的身边完全没有一个移动的参照物——事实上，我完全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在行走。
究竟走了多远，我不知道。只是天地相接的地方浮现了一条黑线，它渐渐变粗、向下移动，移动到了我脚下，最终化为了地面上一道裂缝。裂缝并不宽，可向两端完全望不到尽头；其中是纯黑的一片。至于那裂缝下面究竟有什么，我不曾知晓——事实上，对于突然出现的这样奇怪的一个东西，除了跳过去也别无他法。
双足蹬地，飘然一跃，裂缝就在我的身后了。我转身。眼前是一片灰蓝，身后亦是一片灰蓝，一切都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多么寂静，多么宽广。
于是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渐渐变得嘈杂了。毫无征兆地，一群人从身后出现，有的看我，有的看裂缝。他们也都站住了，沿着裂缝一字排开，相互讨论着。我打量着他们：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我依旧没有动。
人群中出现了骚动。一个勇敢者——先驱——纵身跳过了裂缝，稳稳地降落在对岸。然后，他转过身来，往前走了两步，然后睁大眼睛，歪着头望着人群。
于是，有人比划着宽度，有人试探着深度。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过裂缝——大跨步、立定跳、助跑跳，高低起伏。已经跳过去的人在对岸纷纷转过身来，好奇地观察着下一个人的表现。在这样一场罕见的奇观的高潮之时——
是，是错觉吗？是裂缝更宽了还是引力更强了？终于，她出现了：双眼紧盯着对岸，下定了决心，一跃而起，可奈何不了引力的束缚；就在离成功咫尺的距离，全身腾空的她竟然直直地落了下去。目光一齐向这里聚拢过来，一百个人脸上挂着一百种表情，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黑暗的裂缝缓缓吞噬着她，从手、臂、头、胸、腹、腿、到脚，最后鞋带飘动了一下，便全然不见了踪影，再也不见了踪影。
听不见叫喊的声音，听不见哭嚎的声音，死一般的沉静。跳过去的、没跳过去的，纷纷停下自己将要进行的动作，就这么静止了一秒钟——
人群中爆发出恐怖的震动。等我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那是笑——不绝于耳，震天动地——然而再定睛看去时，笑声已经消散，人们又在继续跳跃了。我恍惚了，难道刚才是我的错觉？
跳过去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都面朝着我。我依旧一动也不动。不过，他们也并没有关注我，他们的注意力只聚焦在裂缝上。
究竟过了多久，我不知道。不过地还是灰蓝色的，天也还是灰蓝色的。灰蓝色的太阳与灰蓝色的月亮交替轮转，与天地融为一体——事实上，一切都是那么平、那么纯净，以至于日月其实并没有界限，那不过是我的错觉。
终于，只剩下唯一一个人还站在我这一侧了。不像人群中的其他人，他犹豫了许久，迟迟没有敢跳；脚下踌躇着，身躯摇摆着，意志挣扎着；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向后退了好远了。然而他的同伴们却没有多少耐心，一个接一个的转身，三三两两手拉着手，默默离去了。他们渐渐走远，越来越小，化作一颗颗色彩缤纷的斑点，在那没有界限的天地上染出一片星空。
于是我躺下来，欣赏着眼前的奇景，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正向我走来。直到我听见他的声音时，他已经站在我面前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样跳过去？”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样跳过去？”
“我为什么要走回头路呢？”
……
“你是从那边来的？”
“在这样一个世界，何必去区分这边那边的？”
“可是……他们都说，对面什么都有……据说什么都有……”
“那你怎么不跳？”
……
“我没想过，那裂缝下面究竟有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我更没想过，当她掉下去时……”
“……嗯……”
……
“我怕我也会如此。”
“不想跳，就别跳了。”
“人生很小。”
“未来很大。”
……
“不行，我要建一座桥。”
“拿什么建？”
“……那我就竖一块标。我建不成，也总有人会建成的。”
“你就这么相信？”
他没再说话，反而躺在了我旁边，同我一起望着天幕。这时斑点已经模糊了许多——事实上，如同打翻了调色盘般，它们在灰蓝色的画布上扩散开来，使这本纯净的世界变得五光十色、绚丽多彩了。渐渐地，那些颜色开始变幻起来，从紫色到橙色，最后变成了一片完美的过渡带。十分突兀的，仿佛是真正的天空一般，紫色的一侧升起了月亮，橙色的一侧升起了太阳。霎那间，微风拂过面颊，在冷清和温暖的两种光辉的同时照耀下，我又恍惚了。
“黄粱一梦啊。”
“何时会醒呢？”
“……也许马上就该醒了吧。”
他没再说话。我们就这样躺着，直到天地黯淡，视野模糊，眼前再无光彩可言。这时我隐约注意到他站了起来。他的脚步声远去，不一会儿又近来。
“站起来。”
我照做了。他拽着我的手向前走去。究竟走了多远，我不知道。——事实上，我完全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在行走。终于，他停了下来，松开了我的手，于是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告别：
“再见。”
毫无征兆地，一阵风吹过，吹得我重心前倾，双脚离地，失去了一切支撑，只剩万有引力直挺挺地引我向下。在混乱的翻滚中，我感到身边渐渐出现了呼啸的空气，出现了刺骨的温度、耀眼的蓝光；我试图保持着平衡，面朝下观看着眼前的一切；脑中再度传来了那一声近在耳边的告别，回响着、回响着……渐渐地，大地在我面前铺展开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的速度也神奇地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终我如一根羽毛般轻柔地踏上了地面，远方巨大的灯牌在向我招手，上面写着我此行的目的地——
星空城。
